原载于《少女革命ウテナ 薔薇の容貌》(伊藤诚之助 编,1998年9月,ベストセラーズ)

图源 / @janusya ​

翻译 / DREAMER


企划

——《少革》原本的企划,是以几原监督最初的设想为主吗?

几原:现在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当然,肯定有过拼命构想剧情的时期,但我的动力在制作过程中也在不断地产生变化。所以每次发生变化,都会让剧情更贴近自己当时相信的动力源。

——听说《少革》的企划在变成现在这个形式,与您跟齐藤千穗女士本人、以及她的画作的相遇有很大的关系。

几原:嗯,很大。

——具体来说,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您呢?

几原:哎呀,单纯地就是除了喜欢说不出别的了。齐藤老师太会上色(插画)了。所以可能是被色彩吸引了吧。

——从齐藤老师那里受到的影响,或者说借由齐藤老师决定下的《少革》中的部分,具体来说有什么?

几原:事到如今我才敢说,大概,是端正了姿势吧(笑)。

——所以在那之前姿势都不端正吗?

几原:嗯。故事非常流于浅表,作品内容本身很耍小聪明,几乎都是在戏仿。包括作品中文学性的表现也是。要说没有齐藤千穗的话就搞了这个,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啊。

——就真的会变成戏仿作吗?

几原:嗯。好像在欺诈似的。可能就会像把我们在青少年时看过的少女漫画用戏仿的方式做出来吧。当然我们也做好了绝对会被批评成那样的心理准备。但是,除此之外,也希望大家能理解它反映了时代性,所以首先还是希望至少能避免被人看作只是戏仿而已。所谓动画,比起内容如何,往往更常被从视觉层面上理解吧。我们平时也不是以少女漫画为主食的,既然做原创的话,无论如何想在视觉层面上做得像那么回事。这也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是真家伙啊……”所以齐藤千穗能够出现,怎么说呢,让我们端正了姿势。

——齐藤老师的那种画“砰”地出现,那样就OK了吗?

几原:嗯。

——在这个意义上,齐藤老师的作品,在少女漫画中可谓王道中的王道了。

几原:是的,谢天谢地。因为这样,这个里面有王子殿下、城堡什么的故事制作起来才能毫不露怯。所以说,如果有人能喜欢这部作品的话,那么齐藤老师的存在果然是作出了很大贡献的。

享乐主义

——在完成的《少革》里登场的角色,也是和齐藤老师有过具体的探讨,然后才诞生的吗?

几原:能够描写一位那么彻底地没有自我意识的主角,应该是托了齐藤老师的福。齐藤老师所描写的主角一直都是享乐主义者。我从中得到了启发,心里开始觉得让充满自我意识的角色当主角有些羞耻了。

——也就是指“自我意识不过剩”的主角吗?

几原:如果没有一位画出那么流行的少女漫画的人在我们中间,我想主角的性格应该还会再自我意识过剩一点吧。

——听说欧蒂娜与安希,原本是同一个角色[编注1]

几原:就像之前说的,正是因为感到羞耻了(笑)。因为,果然还是享乐主义的角色当主角更帅嘛(笑)。接着,再设定安希这样一位背负着无名怨愤[编注2][译注1]的弱者,倒推回去,试着构思了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女孩子,或者也可能是男孩子,这样的一个人拯救了她的故事。

——变成了“从享乐主义的孩子的角度看到了自我意识过剩的孩子”这种形式?

几原:嗯。

——但是全片看下来,那些能够看到欧蒂娜和安希的性格的地方,似乎也不见得能断言安希是自我意识过剩的、而欧蒂娜是享乐主义的?

几原:那是有意为之。特别是安希,因为她的内心世界基本上是不能给镜头的,所以用这种方式更容易看懂一些。真正心怀着无名怨愤的,究竟是欧蒂娜还是安希,还是二人皆有呢?不过这也是制作过程造就的结果就是了。

[编注1] 原本是一个角色:“……安希的诞生,似乎是几原君最初想要注入主角中的两种个性,无论如何都无法包容在一个角色当中,所以分割成了两人的结果。也就是说,最初设想中的欧蒂娜,是一个拥有现在的欧蒂娜和安希两方的个性的角色……”(来自LD8解说书内小黑祐一郎执笔文章「『世界』に挑む物語」)

[编注2] 无名怨愤(Ressentiment):法语中的“怨恨”。但这里说的怨恨还有更复杂的内涵,可能用“嫉妒”、“反过来怨恨”这类词语更贴切。有种不想要改善身处不幸境遇中的自身状况,反而在自己内心中强行逆转这种情况的价值,沉浸在扭曲的优越感中的意味。

[译注1] 无名怨愤是尼采著作中的概念,指经济上处于低水平的阶层对经济上处于高水平的阶层普遍抱有的一种积怨,或因自卑、压抑而引起的一种愤慨。

“世界的尽头”

——听说在最初的企划中,在存在着名叫欧蒂娜的女孩子的同时,主角本身是另一个男孩子。

几原:这件事没有那么大的意义。只是因为决定了“用少女漫画的形式”,所以主角变成了欧蒂娜(女孩子)而已。非要说的话,我对于“世界的尽头”这个词的执着更大一些。

——对“世界的尽头”这个词的执着是指什么?

几原:说来可能比较单纯,只是作为制作作品的一方的自己,想要和剧中的登场人物们共享一个动机。也就是说,对于这个世界的形成、社会系统的构成这类的事物,我还不知晓。所以只是想把这样的我之于现处的这个社会状况的位置,与主角的状况设定二者重合起来。

——通过制作作品,有没有产生想要仔细地看看这部分的想法?

几原:谁知道呢。不过,因为对于那非常危险这一点我是有觉悟的,所以没有相当的动力的话应该也提不起干劲吧。

——在作品中,主角是不了解“世界的尽头”的一方,而处在远远守望世界一侧的凤晓生实际上是自我封闭的。结构是这样的吗?

几原:剧情的最后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在监督的心中,处在高处意味着什么呢?

几原:身处遥远的、残酷的异国,和日本人的价值观绝不可能相通的人。战地记者什么的(笑)。就像松田优作在《野兽必须死》[编注3]里做的那种(笑)。这么从嘴上说出来的话,好像非常傻(笑)。

——对于世界这个事物本身有着究极的理解?

几原:不如说是从我们的视角来看,看起来仿佛是那样的人。

——于是,渐渐走上更高位置的欧蒂娜是个女孩子这一点,非常有趣。女孩子通常不都被认为不太会那样俯瞰事物吗?

几原:是这样吗?虽说“作为女性要这样那样”(在我心中)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这种事情大概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吧。或者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女性了。

——变成了超越性别的存在吗?

几原:或者说,单纯只是我在制作过程中,为了和欧蒂娜分享动机而拼命了吧。

——但是,对于欧蒂娜而言,并没有以自己的意志想要“去世界的顶端看看”吧?

几原:嗯。

——如果欧蒂娜是男孩子的话,说不定会想“我也要爬上顶端”呢?

几原:可能就变成一个令人羞耻的角色了(笑)。

——如果是男性主角说出“那我成为王子不就好了”之类的话,的确很羞耻。

几原:所以说果然这方面还是会令人羞耻的吧。

——说起来,欧蒂娜除了“赐予我让世界革命的力量”这句话之外,实际的台词中完全不会说“革命”这个词啊?

几原:要问为什么不说,只是因为“很羞耻”所以没有让她说——我心里的理由是这个。那些看起来很羞耻的东西,会越发地让人羞耻。所以一定要说的话,比起道理具体是怎样的,更主要的还是因为羞耻所以阻止了。

[编注3]《野兽必须死》(野獣死すべし,又译“野兽之死”):改编自大薮春彦的硬派小说,村川透导演执导,于1980年上映的作品。松田优作饰演的主角伊达邦彦,因为原本是通讯社社员、前战地记者,为了追求极限状态的暴力,实施了银行抢劫。

虚构都市

——《少革》中出现了凤学园这样一种“都市”,但都市的繁杂和生活的气息似乎被有意地排除掉了。这方面是有意为之吗?

几原:对我而言,能够真实地表现出来的世界大不到那种程度。如果超出了那个限度,我就觉得像是假的了。在一个非常庞大的都市里有一个类似绝对权力者的统治者,这个人站在大楼的顶端俯瞰庶民的街道,这种画面虽然简单易懂,但已经是SF了。

——您不想做SF风格的都市吗?

几原:嗯。在没有真实感的都市——不是指对于观众而言有没有真实感,而是对我而言描写出没有真实感的都市,里面即使出现了魔物什么的,也会让我觉得非常假。“真SF啊”。至少现在我对那种世界没有兴趣。

——但是那个学园看上去也像是都市的缩影。

几原:是吧。

——其实是有意让大家有这种感觉的吧(笑)。

几原:嗯(笑)。

——为什么要这样呢?

几原:因为魔物肆虐的地方果然不该是都市里面吧(笑)。

——真是拐弯抹角呢(笑)。为了描写出真实感而那么麻烦吗?

几原:进一步说的话,是我不想描写那种以可口可乐为共同语言的都市。

——可口可乐?

几原:换成百事也行(笑)。世间所说的都市,我觉得都是以这种流行文化作为共同语言、让人产生这种想象的。不,这不是指像可乐的招牌这种具体的视觉上的表现。

——明白。只能描写一些高耸的大楼、庞大的巨蛋之类的。

几原:结果即使不是SF题材,也只能描写那种像是世界博览会似的都市。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几原:大概是因为电视只会选取这种包含着流行文化的场所来展现,不停地大谈这才是都市的样貌。其实有十个人就有十种对于都市的看法,但如果描写了电视宣传之外的都市的样子,大多数人看了都不会认为这是都市。即使是生活在东京的人,比起自己眼中看到的东京,也更相信电视中的东京的样子(笑)。我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觉得说了这么多,那些以流行文化为共同语言的都市的样子,是一种世界规模的虚构幻象。大家明明会嘲笑电视偶像剧里独自生活在东京的主角住着大房子这种描写,可还是会很在意对杂志上刊登的“麻布美食店铺地图”之类的东西。结果是,如果不去贴近那种虚构的都市形象,就无法在现实中确认自己脑中的都市的风景。

——结果,描写以可乐为共同语言的城市,反而是更虚构的(笑)。

几原:嗯,不去描写那些却又要再现都市的景象是非常困难的。啊,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比如说,在近未来因为战争或天地异变,丧失了近代文明的世界里的都市之类的,还是能写出来的(笑)。

——也就是幻想世界的都市呢。

几原:也不是说这种不好,只是这一次,我想要主角生活的世界里没有这种虚构或幻想。

乡愁感的音乐

——不仅限于《少革》,观看几原监督的作品时总会感受到“使用音乐的方式好厉害”。关于音乐的使用方式,您应该是有很多讲究的吧?

几原:我想是的。

——第13话的总集篇里有6首合唱曲,6首全都配合了动作的时机吧?我看的时候也觉得“那不是总集篇里会有的手段吧”。

几原:啊(笑)。

——在监督的心目中,音乐占的比重很大吗?

几原:大概很大吧。

——在您心目中,音乐有作为影像作品的看点的成分吗?

几原:嗯。我觉得有。

——比如把音乐的节奏之类的,这种只有用音乐才能表现的东西变换成影像?

几原:唔,怎么说呢。没有考虑到那种程度。

——那么就是想要把音乐中有的和语言不同的那部分捕捉到影像中?

几原:应该是把只有音乐原本拥有的效果,想办法捕捉到影像中吧。比如对一些人来说非常有麻醉性效果的部分什么的。

——我们是通过《少革》才第一次接触到J.A.Seazer的音乐的。J.A.Seazer的音乐不只是旋律,歌词不也非常厉害嘛。包括歌词或者说语言的节奏,就有一种音乐的麻醉性。在这个意义上,《少革》中,是不是有无论如何都需要J.A.Seazer的音乐的部分呢?

几原:嗯,怎么说呢。我并不是被J.A.Seazer的歌词吸引的。非要说的话,应该是音色吧,他的声音的感触。我被那吸引了。

——从监督您最初听到时开始?

几原:是的。最开始听到时就喜欢音色了。但是他在和寺山修司先生合作的时候,语言(歌词)太好懂了,我并没有想到要和他合作。

——寺山先生是听曲子会不懂,但看到字面后就好懂起来了。

几原:寺山先生非常好懂。

——而J.A.Seazer不管是听曲子还是看字面,都完全不懂。

几原:是吗?

——但是那种让人不懂的歌词配上J.A.Seazer的旋律,该说是令人舒畅呢,还是在人心中能留下深刻印象呢。

几原:J.A.Seazer的音色里有一种乡愁感、像是摇篮曲的部分吧。这和动画中有的那种幼态的部分非常契合。毕竟要说的话,动画这种东西,就是小孩子看的嘛(笑)。

——令人怀念却无法回返,对孩童时代的乡愁吗。

作为人造物的动画

——几原监督您曾说过,从前观看了寺山修司先生的戏剧,意识到了演出或者说幕后创作者的手法[编注4]。关于这方面,您对于动画这种媒体是怎么看的?

几原:我认为是一种简单易懂的媒体。

——这是指动画的受众们预先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是一种人造物吗?

几原:是呢。拥有这种装置的媒体,除了戏剧之外,不太能找得到例子。不过最近戏剧中人们也不太提起这种装置的效力了。

——感觉即使在这些之中,《少革》也是格外地把“这是人做出来的”这一点置于表面的作品。

几原:嗯,因为是有意这样的。

——表现出了创作者的手法,或者说注重这种meta的部分的作品,在实拍电影中时常也会有,但像《少革》这样明确地感知到观众的存在的例子还是很少见的。这果然还是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是动画的长处吗?

几原:说起来好像和刚才的话矛盾了,动画无关乎制作者有没有意识到,本身就会变成那样(笑)。

——毕竟动画的的确确是人特意画出来的。

几原:是啊。因为动画画面中根本不会出现不是有意画的东西。所有东西都是有意图的。而在实拍中,要想让画面中完全是有意设置的东西,是相当困难的。

——在实拍中不可能完美做到这一点,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要那样做的话,也会让人觉得失去了实拍的意义。

几原:是这样吗。可是在各种独立电影里,几乎好像都在拍那种世界呢。

——像那样非常注重人造物的实拍电影,在我们看来仿佛就像在看动画一样了。比如说大林宣彦监督[编注5]电影,就给我一种很强烈的动画般的印象。

几原:那就是动画呢。

——我在学生时代非常沉迷大林监督的电影。

几原:大家都很沉迷。因为很好懂。以前我对一个朋友说“大林的作品我最喜欢《被狙击的学园》(ねらわれた学園)[编注6]”,对方超生气(笑)。

——我开始发现《被狙击的学园》真的很有趣是在看过很多部大林监督的其他电影之后。

几原:是吗?那部作品就是瞄准着像是在学园祭上映的、像是业余电影似的感觉。当时我就很来电了。

——大林监督的电影,既有像您一样认为“非常有趣”的人,也因人而异,有很多人觉得“完全不有趣”。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应该是取决于能感受到是“人造物”的电影是否有拒绝的反应吧。

几原:也就是说观看电影的人们,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训练吧。或者说,没有被训练过。

——对于日本电影的观众来说,要追求这种训练可能很难。

几原:不,应该单纯是时代不一样吧。现在绝大多数的人,只会说一些相对的价值观。“有趣”或“不有趣”这种词语,也基本只会被相对性地使用。

——只能通过相对性的表述,才能发现价值?

几原:可能是因为不安吧。

——对于什么的不安呢?

几原:对于认识到自己是处在边缘的人(笑)。

——这应该不是指是否住在东京吧?

几原:当然不是(笑)。毕竟即使居住在东京,也会有对“麻布美食店铺地图”感兴趣的人嘛(笑)。

——对于认识到世界是人造物感到不安吧。

几原: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脑海中浮现的是笃信世界是上天赐予我来享受的自己。

——我脑中浮现了不肯创造世界的自己的身影。

几原:因为大家应该都喜欢电视里的东京吧(笑)。

[编注4] 从前观看了寺山修司先生的戏剧,意识到了演出或者说幕后创作者的手法:可参见:《监督日记》最终回

[编注5] 大林宣彦监督:以《穿越时空的少女》(1983年电影)(*不是细田守2006年那部)、《两个人》(ふたり)为人所知的电影导演。执着于电影梦想的抒情风格,特别在年轻的电影迷中获得了强烈支持。

[编注6]《被狙击的学园》:药师丸博子主演,大林宣彦于1981年执导的作品。作为大林导演的作品,正值从《HOUSE》开始的充满了道具趣味的风格,到《转校生》之后的抒情风格之间的转换期,是兼具了双方美丽的杰作——笔者这么认为。

共同语言

——几原监督您对于动画的评论有期待吗?

几原:期待?

——人们不是常说“动画没有评论”吗?

几原:是吗?我不太清楚。

——比如想被这样评论之类的,或者反过来,对于评论绝望了之类的。

几原:哈哈哈(笑)。制作的东西能被理解当然好,被夸奖了我也很高兴。

——是吗?

几原:那自然是了。不管是谁被夸都会高兴的嘛。不过,被误解也是真实的一部分。我觉得被误解也好。

——误解?

几原:是的。比如说关于《少革》这部作品,有人的观看方式与我的设想不同,但他们也觉得很有趣。那么这种误解对于那个人而言就是真正的《少革》了。即使是作为制作者的我,也不一定没有误解。如果大家都有同样的理解的话,说不定是只有我误解了呢。

——您说笑了(笑)。有想过什么样的评论是理想的吗?

几原:我觉得思考方式是各种各样的。比如说,《明日之丈》的时代,对于漫画和漫画电影[译注2]来说这种东西真的是必要的。人们应该是通过“力石彻是资本主义国家的走狗,是我们的假想敌”这种评论,借由漫画、漫画电影获得共同语言吧(笑)。但是,至少现在,大家不会再想着通过漫画或漫画电影来获得共同语言了吧。

——该说是大家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大声地主张出来吗。

几原:不能说是全部,但对不同人来说,评论这种行为可能也有其意义。就像写论文一样。

——但是,所谓评论,原本应该是获得与和世间斗争的战友的共同语言的方式吧。现在的电影评论或政治评论也好,都不再是这样了。

几原:就像刚才说到的电影的话题一样,因为大家只能用相对性地使用“有趣”、“不有趣”这种词语了吧。不过几乎都是无自觉的吧。

——不管是拥护还是非议或是解说,大抵上都会变成写得很好的感想文。果然因为时代就是这样吗?

几原:每个单独的人,应该都不觉得世界有那么美好。但是个人与个人连结起来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时代的共同语言。连连结起世代的共同语言都很难找到。

——正因为是如此困难的时代,我觉得才需要评论。还是说,评论作为寻找时代的共同语言的装置,已经不被需要了吗?

几原:不好说啊。但如果有不使用相对性的话语来进行评论的人的话,我觉得是非常棒的。

[译注2] 漫画电影:在日本动画诞生早期指在电影院播映的动画片,后与“电视漫画”(即电视动画)相区别。

 

治愈的侧面

——刚才说到“动画以作为人造物为前提”,不过世间还是有很多人并不把动画片看作人造物,并享受其中。就像大家喜欢电视里的东京一样(笑),虽然是画出来的,也相信那只是用绘画表现的真正的事物。

几原:也就是代入了感情呢。

——一般看动画的人中有九成以上,好像都还是这样观看的。把动画片作为一个人造物来欣赏它的有趣之处的观众,可能只有一成。

几原:但是在日本,即使是追求让人用这种方式来观看的电视剧,也经常被当作暂时忘记现实的装置吧。

——嗯,为了治愈已经精疲力尽的日常的装置。

几原:这是日本特有的现象吧,不仅限于动画,包括电视剧都被解释成这种装置。

——日本特有?好莱坞电影什么的不是这样吗?

几原:不,好莱坞电影完全不是。

——是吗?那种只求趣味的制作,不是为了让人暂时忘记现实中的烦恼吗?

几原:的确对日本人来说,好莱坞电影也有很单纯的治愈的一面。但对美国人而言就不完全是如此了。

——是什么意思呢?

几原:在美国,影视作品中有更强的展现对未来、对世界的广阔的动力的一面。

——动力?

几原:简单地说,《侏罗纪公园》、《星球大战》就是很好的例子。里面毫无顾忌地炫耀最先进的技术,大家也为此鼓掌喝彩。为什么呢,因为里面描绘的最先进的技术,能够照亮他们的未来。

——原来如此。

几原:并不是单指使用了特摄、CG技术的电影,其他类别的电影里,也基本都是这样满足人的需求的。

——嗯,描绘人们超越人种团结起来的故事,还有跨越各种逆境结合在一起的爱情故事等等,也都是作为一种动力被人所需要的吧。

几原:嗯。从意识形态宣传的角度看,甚至《兰博》什么的也是如此。其实是以那种风格在表现“抛掉书本上街去”(笑)[译注3]

——因为是一种动力,所以表现夸张点正好(笑)。

几原:如果看过迪士尼的动画之类的,应该会更容易发现,他们不得不将之作为动力。

——不得不?

几原:以前也有这样的说法吧,“看剧是女人和小孩的玩意”。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说法呢,是因为以前女性和小孩不是社会人……

——啊,所以要有什么能够给他们将来走向社会的动力,也就是看剧。

几原:嗯。对以前的女性来说无疑是一种治愈。但对孩子来说,故事是让他们产生“想要快点长大成人”、“走向社会后也要像故事的主角一样活跃”的想法的装置。

——是的。

几原:所以,最好的方法本来应该是大人给孩子们讲述自己国家历史上的英雄故事……

——可美国的大人没有能给孩子们讲的历史(笑)。

几原:无奈之下,只好做了《风中奇缘》什么的(笑)。结果,最后是把《钟楼怪人》这种欧洲的民俗、神话等等吸收进了自己的文化中,当作自己的故事讲给了孩子们(笑)。

——也没有其他方法了。啊,所以美国人才那么重视地信奉迪士尼啊。

几原:反过来也可以说,它提供的动力就是那么切实可见(笑)。

——确实,这一点日本就完全不同。

几原:不,其实以前日本也有过(动力)很切实的时期。只是最近,虽然不是完全,但治愈的一面变强了。

[译注3] 《抛掉书本上街去》:寺山修司自编自导,于1971年上映的实验性电影。

以何作为对世界的动力

——不过,回到刚才的话题,在这个当今日本绝大多数观众需要的都是只求治愈的故事的时代,您制作《少革》的心境是……

几原:在这个意义上,我心里也看开了,大概是“把他们引上钩不就好了”的感觉吧。

——也就是说,不懂的人不懂也没关系,想从作品中消费治愈的人随便消费也无妨吧。当然制作方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吧?

几原: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制作,剧被人解释为一种治愈品,在今天的日本是无法避免的(笑)。对我来说,如果不看开这一点也没法工作了。还有,像这样(追求人造物的有趣)制作出来的作品,《少革》也并不是第一个。虽然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

——可是,作为每周播出的TV动画,这种制作方式应该是第一次吧?

几原:是吗?

——这件事的意义我认为还是很重要的。因为我感觉《少革》真的是完全没有追求任何形态的消费。

几原:可是,周边也出了,碟也卖了,也因为这样还要拍电影呢(笑)。

——不,所以说像那样被消费是……

几原:没事,也挺好的嘛(笑)。

——如果有什么新的消费形态不断逼近《少革》的话,几原监督要怎么办呢?

几原:我会觉得很感谢(笑)。

——有考虑什么别的手段吗?

几原:并没有。干嘛要做那么困难的事(笑)。

——要一直走现在这条路线吗?

几原:毕竟很轻松嘛(笑)。

——原来如此(笑)。

几原:尽可能地想做些轻松的工作(笑)。有这种欲望,说明在社会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是一种平常的为人之道(笑)。

——假如像这样,被消费的系统逼迫,果然几原监督也会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吗?即使当面问您“真的要去吗”,您也会说“想去啊”(笑)。

几原:必须得接受平常的为人之道啊(笑)。

——啊,是的。不好意思(笑)。

几原:这么说来和之前的话可能有点矛盾,我觉得真正的故事,在现在的时代,是戏仿也无妨。故事、表现手法引用了什么之类的,其实无关紧要。比起这些,把现实世界的什么作为动力来制作这部作品,我认为是更为重要的。所以不开玩笑地说,电影(剧场版《少革》)结束后,我不想再做一部同样的作品了。下回如果是有痛快的重金属感的作品,或者是SLAP STICK那种感觉的就好了(笑)。

(1998年3月4日,于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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