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少女革命ウテナ 薔薇の容貌》(伊藤诚之助 编,1998年9月,ベストセラーズ)

图源 / @janusya ​

翻译 / DREAMER


0经验脚本家出道

——榎户先生作为脚本家的最初的工作,是《美少女战士Sailor Moon》的磁带书[译注1]的剧本。在此之前,有写过其他什么吗?

榎户:在写那个之前的3年里,基本上是失业状态,不如说更像是我在游手好闲的过程中被几原捡到了吧。

——那个是指写TV动画《美少女战士Sailor Moon S》的剧本吗?

榎户:在那之前,就已经和几原聊过做原创作品的事了。而且在那时,我们写的故事里主角的名字已经是“欧蒂娜”了。

——这么说来,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在您心目中,《少革》其实比《美战》的时间还要久吗?

榎户:嗯,是这样的。但当时《少革》实际上还没有成形。虽然想要做个原创的企划,但还没有形成现在的《少革》这种形式。

——莫非可能还不是TV动画?

榎户:可能是漫画,也可能是小说。不过既然是我和几原两个人做的,应该不会是小说吧。

——在那之前您有过写剧本的经验吗?

榎户:剧本这种形式的话,是从《美战》开始的。这么突然,他们居然真让我写(笑)。不过,其实现在也是,剧本的撰写方式什么的,在我自己心中还没有太系统化。每次在下笔之前都非常害怕。“能写出来吗?”一边怀抱着不安一边来写作这一点,说不定反而正是能够继续脚本家生涯的根本。

——只是我个人的感想,我感觉《Sailor Moon S》那时的剧本,和普通的动画剧本相比,笔触好像不太一样?

榎户:经常有人这么说(笑)。现在想来,大概是我没有好好完成大人的工作吧。想在《Sailor Moon》的剧本里耍帅、想做些特别的事情,可能是因为这样吧。只想一个劲地把那时自己想到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也就是主题主义吧。

——相比于普通的剧本,说话的口吻很特殊。独白啊、台词的往复啊,似乎微妙地和其他脚本家有些不一样。

榎户:这方面从我的角度看好像不太容易体会到,或者说其实是当时没太注意。不过,笔触不一样这一点,经常有人这么说。

[译注1] 磁带书(カセットブック):指和书籍、杂志同捆贩卖音乐、广播剧等磁带的一种出版物。

 

影绘少女意味的事物

——听说影绘少女这个点子是榎户先生提出的?

榎户:一开始是长谷川(真也)君不经意地提出,在影像方面,可以通过用少女的影子在学园里活动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画面来加强决斗的紧迫感。怎么说呢,在学园题材里,经常能在漫画之类的作品里看到,主角被卷入了事件的中心、学校全体动员起来的场面,但现实中的学园里基本不会这样。

——确实如此。

榎户:并不是单独的个人成为了学园的主角,而是来上学的每一个人,其实各自都拥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深邃的世界。《少革》也是,大家好像只是单纯地叽叽喳喳讨论着学生会,但教室里的其他人,虽然没有描写出来,说不定人人都有着比决斗者更厉害的秘密呢。

——影绘少女也是这样的学生们的一员吗?

榎户:她们仿佛完全不知道决斗者们那些内情,仿佛只是在玩影绘一样,出现了一些傻乎乎的画面和角色。但仔细听她们说的话,她们说不定比凤晓生还更恐怖些。将这样的东西置于故事中,学园的世界大概也能因此扩展吧。

——但我觉得,实际在《少革》这部作品中,(影绘少女)与其说扩展了学园的世界,不如说是在讲述现在发生的事情的内面。为了表现这种细微的感觉,才使用了影绘少女的。

榎户:因为实际使用后,的确变成了这样。写动画脚本这个行为本身,其实就和写影绘少女的脚本是一样的。因为欧蒂娜这个人不可能真实存在。虽说因为这是几原的演出,那种角色可能反而是会出现的。普通的作品里,如果写突然出现影绘少女这样的家伙,会被人认为“这个脚本家脑子有病吧?”(笑)

——所谓影绘少女,在故事的构造上,相当于担任的是决斗的预告吧?

榎户:一旦开始决斗,就变成完全的非日常场面了呢。又是喷水,又是开门,还有向天上延伸的螺旋楼梯什么的。在那之前的部分就是在描写普通的学园生活,所以想在日常和非日常中间放一些东西,(设计影绘少女)也有这个缘故。最初,在写第1话脚本的阶段,影绘少女并不是每回都会出场的,可能第1话是影绘少女,第2话是拉洋片少女什么的,本来想要搞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的。不过,“影绘少女画起来比较节能,就用这个吧”(笑)。

——的确,作画很轻松吧(笑)。

榎户:在使用方式上,果然还是几原巧妙。“知道吗知道吗,大家知道吗”这句话也是,最初虽然是我想到的,但他却采用过了让那句话每回都出现的使用方式。

 

在开播两年前执笔的第1话

——包括影绘少女在内,《少革》这部作品看起来完全是几原监督的世界,但实际上,还是由众多staff集大成而制作出来的吧?

榎户:说到实际的工作量确实是集大成,但是品味的部分还是很难说的。确实并不是几原一个人完成了全部,但在向大家指示方向性的意义上,他还是好好完成了监督的工作。

——几原监督担任了第1话的分镜,考虑到这一点的话,在第1话的阶段就已经基本决定了所有的基础吗?

榎户:嗯,是的。脚本上也是,第1话的脚本写起来果然也是最困难的。在决定搞影绘少女之后,设计这个环节的内容也很辛苦。像这种定下来每周都要搞的东西基本上占了实际工作的大头。剩下的就是,怎么说呢,体力劳动或者说体力的胜负吧。

——在第1话里完全地构筑起世界观,之后在此基础上发展吗?

榎户:从结果来看,准备期花费了很长时间。一般来说如果准备那么久的话,就不只是一部TV动画能完事了。毕竟写第1话的剧本也是两年前了。

——是决定稿吗?

榎户:是的。

——也就是说,从剧本到视觉化相当耗费时间?

榎户:可能是日本第一(耗时间)的吧(笑)。但第1话长谷川君还说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说时间还不够呢。

——榎户先生您在看到剧本变成动画、动起来之后,工作方式有没有发生变化呢?

榎户:嗯,细节方面有很多变化吧。但是最基本的东西还是在内部开会商讨的阶段。这部分大家也都知道该怎么做,不会乱来。

——在和几原监督的合作上,有没有做出的成果完全不对的情况?

榎户:那是没有的。一定要说的话,在工作上,我觉得我的脚本相对来说还是偏主题主义的,而几原我想应该带着表现主义的自觉在做吧。他有认为音乐上的品味、影像本身的节奏比什么都重要的一面。因此,为了创造这种节奏,需要最低限度的剧情、主题等等,要想办法都汇集在一起,想办法让人提供给他,大概他就是在这样完成工作吧。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算是很棒的组合吧。

——对于榎户先生而言,和几原监督的共同作业,做起来容易吗?还是很困难呢?

榎户:很容易。要说原因的话,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

——因为从以前学生时代就开始合作了?

榎户:我们在学生时代没有一起制作过作品。不如说是在互相贬低作品。(笑)

 

制作出Be-Papas共识的工作

——关于Be-Papas这个团体,还有些问题想问您。首先,这个集团基本上还是与几原先生和榎户先生您有关吧?

榎户:嗯。因为感觉还是需要一个组合吧。如果只是监督和脚本家那是无能为力的。能够在商业方面辅助我们的人、还有像小黑(祐一郎)那样在整体上进行分工的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才诞生了Be-Papas这个团体。

——榎户先生和几原先生自然是老相识了,长谷川先生也和几原先生共事过很长时间,在原本就一起工作过的基础上团结起来,是你们的优势吗?

榎户:长谷川君和我虽然都作为staff参与了《Sailor Moon》、《EVA》,但其实是从《少革》才开始见面的。

——原来如此。实际上与长谷川先生一起工作后感觉如何?

榎户:果然还是受到了一些刺激了。我作为自由从业者,之前基本上是一匹孤狼,会觉得有伙伴真好,但同时也感到可怕。

——具体来说是什么可怕?

榎户:比如说感觉长谷川君越来越像个苦行僧似的(笑)。两年来一直闷在工作室里,工作之外一无所有。好像生活中只有睡觉、喝酒、画动画这三件事,之后就会含笑九泉(笑)。

——那可真厉害啊。

榎户:他对待工作的那份认真、越来越倾尽全力的样子,在可怕的同时也让我觉得很舒服。不过我应该是负责搞些轻松愉快的吧。因为大家都变得越来越严肃了。我和长谷川君他们在工作内容上不是直接接触的,反而是能畅所欲言。因为我们是画画的和写稿的。

——在这个意义上,齐藤千穗老师和榎户先生怎么样呢?

榎户:我们的联系还是比较频繁的。因为我们商量了很多。在写动画的剧本时,也会打一些与工作无关的电话,聊一些闲话以及各种各样的事情。

——榎户先生会把齐藤老师的点子写成剧本,齐藤老师也会把榎户先生的点子画成漫画,是这样的关系吧。在这个方面,您觉得彼此怎么样?

榎户:怎么说呢,“这种问题一定有一个正确答案,为了寻找这个答案大家正一起研究”,这个形容是最接近的吧。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才会这样想的。

——比如说某个人提出了一个点子,这个点子怎么样要大家来研究。是指这样的工作吗?

榎户:是的。也就是在最一开始,制造出这个名为“Be-Papas”的组织的共识的工作。在这个意义上,《少革》里有些部分不属于Be-Papas任何一人的趣味。至于原原本本反映出了某个人的趣味的部分,也几乎没有。

——是说把大家的趣味逐个汇集起来,合五为一之后,其实不是全员中任何一个人单独的趣味吗?

榎户:反过来说,像是确立了大家新的趣味呢。制作这部作品前后,我觉得staff们的兴趣应该都有所变化。我们互相让彼此了解到“这样比较好”。脚本家、演出家、漫画原作者和漫画家的工作,都是一个接着一个、多种多样的。我们有时候是投手有时候是捕手,会随着不同的作品有着不同的身份。

——在《少革》中,有没有突然改变位置的情况呢?

榎户:哎呀,真是常事。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有让大家彼此都做擅长的工作的调动。

 

欧蒂娜的“胜利方式”要怎么办

——在作品刚开播时,您写过这样的话:“作品是会如预定般进展呢,还是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前进呢?”[编注1]最后结果如何?

榎户:姑且算是按预定进展了吧。

——也就是说没有偏离最初预期的方向吗?

榎户:非要说的话,因为最初预定的是“欧蒂娜战胜了凤晓生”的故事,这个目标我觉得通过最终回姑且是达成了吧。虽然大家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解读。我认为是欧蒂娜以那种形式战胜了凤晓生,所以算是按照预定进展了。

——安希这个角色最后的结局也和当初预定的一样吗?

榎户:是的。

——从第1话的时点开始,到最后为止的展开,都是设想好的吗?

榎户:当然。大的剧情走向从第1话的阶段开始基本都决定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展现这些了。

——那么关于“展现”的部分,还是有和当初设想偏离的地方吧?

榎户:我认为是关于“欧蒂娜的胜利方式是怎样的”这部分。最终欧蒂娜消失了,而安希去追寻她,这是几原的点子。的确,这应该是最有现实感的胜利方式了吧。

[编注1] “作品是会如预定般进展呢,还是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前进呢?”“……从中盘开始会像最初预定的那样直到结局吗,还是会从这里开始偏离呢,很在意监督会怎么考虑……”参见《Animage》1997年5月号。

 

齐藤千穗的女主角像

——齐藤千穗老师此前的作品对于《少革》有影响吗?

榎户:在《少革》这部作品成形后,我拜读齐藤老师的漫画,发现她的漫画作为描写的容器已经十分合适了。我觉得《花冠麦当娜》(又译《花冠安琪儿》)的主角[编注2]拥有和欧蒂娜很相似的性格。而我们的主角欧蒂娜,也完完全全就像齐藤老师的漫画里典型的主角。

——都是有一个框架束缚着女孩们,而她们想要从这个框架中挣脱出来。

榎户:把这一点以动画的形式雕刻成形,也成为了我们的工作。

——实际上在决定了《少革》的形式之后,不只是画风,齐藤老师迄今为止画过的漫画作品也是有很大影响的吗?

榎户:怎么说呢,非要说的话可能是齐藤老师本人的影响更大(笑)。和她聊过之后,“啊,还有这样的女人啊!”有很多地方都让我和几原感到得救了。

——要说是“与作品相通的”可能不太好,但要说她是构成作品诞生的基础的人的话?

榎户:是呢。因为她简直可以说自身就是漫画的主角,完全就是那样一位人物了。

——关于姬宫安希又怎么样呢?

榎户:安希的话,我想在齐藤老师的漫画里大概是没有的。虽说提到齐藤老师的作品,就是主角的女性以及与她周围的男性之间关系的故事。总而言之,把齐藤老师漫画里的角色,分配到欧蒂娜和安希两个人身上,正是本作的要点吧。

——听说在企划阶段,原本欧蒂娜和安希是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同时具有两方的特质。

榎户:那样的话,大概就是个普通的主角了。掌握着世界命运的新娘什么的,这种浪漫的设定,既是让女孩子感到憧憬的要素,以少女漫画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蔷薇新娘=主角,身为蔷薇新娘却拿着剑战斗,不是更简单易懂嘛,在设定上也是。但是从结果上看,却分成了两个角色,一分为二这个事实本身似乎也成为了《少革》表现的主题。

[编注2]《花冠麦当娜》的主人公:漫画《花冠麦当娜》莱奥诺拉是握有征服意大利的关键的传说中的少女,为了隐藏自己的立场而女扮男装。另外在这部作品中,还描写了莱奥诺拉和对立的野心勃勃的当权者切萨雷·波吉亚的爱恨情仇等等,考虑其与《少革》的关联令人兴趣颇深。

 

作为被系统饲养的存在的“少女”

——虽然有齐藤老师在,但基本上主要staff中,特别是编剧层面上,还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吧?

榎户:就这一点来说,我并没有太担心。“男性不理解女性的心情”、“女性不理解男性的心情”这种看法,我是不太同意的。因为我认为人在基本面上是一样的。在我的剧本里基本上不会有“因为是男性”“因为是女性”这种拘泥。不如说,不理解的人不管同是男性之间或同是女性之间就是不会理解他人的心情,而且人也有一些部分是他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更进一步说的话,人连对自己不也有不太明白的地方吗?

——说的也是。

榎户:怎么说呢,如果只是涉及故事中的立场的话,我觉得男性和女性的差别,还是在能靠想象弥补的范围之内的。所以欧蒂娜即使是男性也不错。所谓“少女革命”的“少女”,一定要说的话,实际是作为在系统中被饲养的人的象征而使用的概念。

——也就是说,处在系统之中被饲养着的立场吗?

榎户:所以说,可能也是老生常谈了,最近不是经常有人聊起“1940年体制”[编注3]之类的东西吗?日本人就是这样被精神控制的吧。这个核心家庭[译注2]就OK的社会,对于企业来说正好,学校里学生们也正是被如此教育的。这种系统最近露出了破绽,让像是现在正观看动画的观众们这些人失去了自己的去处。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故事要是能向这些人提示一些能成为他们支撑的东西就好了。

——从我们看来,《少革》应该也是一个关于系统的故事吧。凤学园这个学园自身不就是一个系统吗?也让我们不由得想,在这个系统中的故事又是什么呢?

[编注3] “1940年体制”:野口悠纪雄著《1940年体制》(东洋经济新报社)中提出的概念。日本为发动太平洋战争,实行终身雇佣制、行政指导、整齐划一的集体主义等战时制度。这些制度是人为设计的。

[译注2] 核心家庭:也称为核家庭(Nuclear family),是目前最广泛的家庭模式,指以婚姻为基础,父母与未婚子女共同生活的家庭。

 

曾经讨厌老师

——《少革》说起来,应该是学园题材吧?

榎户:嗯。

——在出现学校这个系统时,不都是会以对立关系出现老师和学生嘛。在《少革》中——我想应该是有意为之的,是故意去掉了这种对立关系吗?

榎户:啊,你很敏锐(笑)。这其中有我和几原的共识,学校的老师,在相当程度上是进行了漫画化的描写。刻板印象型的。作为学生的决斗者们的描写相对地很现实,但涉及老师真的就是典型的漫画中的形象。

——而且老师本身,特别是与学生会成员相比,是作为比学生地位要低的对象来处理的吧。

榎户:所以可能也是因为我们有一种“这里不是要反抗老师什么的场合吧”的意识。进一步说的话,从作品中能明显看出我和几原对老师的讨厌(笑)。

——“不是反抗的场合”是指什么?

榎户:所谓正在反抗系统的人,比如说对老师非常叛逆的人,其实是会被以“反对者”的形式吸收进系统中的。所以,我对教师和学生的对立并不太感兴趣。因为最后只会有与老师和解、被系统吸收这样一种结局而已。

——在这个意义上,凤晓生的存在也很有趣。既然他是代理理事长,不应该是站在学校这个系统的顶点吗?然而他却又保持着学生的样子。这种随心所欲的方式我觉得很厉害。

榎户:在凤晓生身上取得折中还是很困难的,最后定下了他是大学生同时兼任代理理事长。晓生和其他老师的不同之处在于作品描写了很多他的内面。凤晓生和只能看到表面的教师们相比,能够让人理解到他的本质,同时还被描画得很帅气的样子,但最终回却揭示了晓生和其他老师一样,也不过是身在系统之中的一员而已。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只能从学校走出去了。……这么说的话,我们别被当成是在煽动大家不去学校的节目啊(笑)。

 

《少革》的时代感

——您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榎户:诶~难说啊。我曾经是个优等生……才怪(笑)。现在想来,可能是比一般人更受学校束缚吧。所以相对地,也比一般人更晚察觉——更晚意识到我被系统束缚着这件事。大家说不定早就意识到了,然后早早地变成了大人,而我却迟迟才发觉还因此大闹,这点可能挺稀罕的吧。

——对于学校这个事物本身,没有厌恶感吗?

榎户:假如是在一所舒服的学校的话,我想大概没有比它更愉快的地方了吧。只不过,人去学校基本上就是去学习的,也就是说和去店里买东西的核心要素差不多。但学校里又有生活指导、还有些学习之外的要素。

——原来如此。

榎户:所谓学校,本来应该是供人利用的机构,却被人一心当作是一种管理体制,最后也真的被当成了管理体制。我也真希望大家能早点意识到啊。所以刚才也说过,要说“反抗老师的人”的话,说明是把学校看作是管理体制,这是对管理的叛逆。可要说大实话的话,其实学校并没有管理。因为它是供人利用的机构,本应该考虑的只是有没有好好地加以利用才是。

——供人利用的机构?

榎户:再深入说,可能要回到刚才提到的“1940年体制”的话题。那个体制在社会上产生了投影,公司也变成了仿佛管理体制似的事物,但公司其实对我个人来说也只是一个供人利用的机构而已。那个以“为公司而死”为美德的时代真的好长啊。现在这种想法大概已经崩溃了,而这在我心目中,也是得以创作《少革》的根据之一。

——是在反映这种类似时代节点的事物吗?

榎户:大概等过了10年后、20年后再一次观看《少革》的时候,就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少革》的时代设定了吧。到那时会感叹“这种事情当年成为一大问题呢”,反倒是现在可能还看不清楚。不过《少革》的这种表达主题的方式大概会被觉得很古旧吧。但这种古旧的地方我也希望能被看到,毕竟那个时代的人们可能也会因为这些事团团转。所以30岁前后、从20岁到30岁左右的人们,其实是《少革》的主要目标观众。毕竟现在的中学生们说不定完全没接触到这些问题。

——《少革》涉及到的故事,应该说是非常现代吧,还是涉及了当下的。不过反过来说,可能其中也有因为我年近三十了所以才能感受到的部分吧。果然在现代性这方面,还是强烈感受到了就是现在这个时代啊。既不超前,也不落后,正是现在。

 

决斗者们所映出的

——说到学生会成员们,他们在电梯上说的台词,恐怕是引用自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吧。是这种思想带入到了作品里吗?

榎户:不,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哦(笑)。是几原那边提出想要那种台词的,有种装模作样的感觉的那种。“如果不打破蛋壳”这句台词,把自己的世界的外侧比喻成蛋壳,我觉得还挺寻常的。不是《少革》的原创,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所以只是想让他们说这种青涩的话罢了。也因为作品主题是希望目标群体,也就是在电视前的观众们打破自己身边的蛋壳,所以加入了这种台词。

——所以某种意义上,决斗者们与我们电视机前的观众们有一些共通之处,这么说对吗?

榎户:是的。虽然非要说的话,我是肯定决斗者的一派。我不觉得他们是一群不行的家伙,我基本上是觉得大家都来当决斗者好了(笑)。

——决斗者们的描写方式是怎样的?

榎户:朋友相关的问题,最主要还是集中在了冬芽和西园寺两个人身上。

——是从最初就决定用这两个人表现的吗?还是说渐渐成型的呢?

榎户:这部分是渐渐成型的。在欧蒂娜和安希的关系方面,其实还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她们两人究竟是不是朋友,如果直接表达出来的话,好像又太过直白了。所谓西园寺和冬芽的关系,大概也能够映射出欧蒂娜和安希的关系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冬芽和西园寺的关系是如此,干、树璃和七实也是如此,是不是全都能够映照出欧蒂娜与安希的关系呢?对于作为观众的我来说,是在第34话第一次察觉到的。

榎户:要不要写到那么易懂,其实之前是有些犹豫的。在影绘少女问到“光是指什么”那里,出现了西园寺他们的剪影,说那既是永恒、又是奇迹、也是闪耀的事物。基本上已经就是解说了吧(笑)。“世上存在真正的友情吗”,是想通过欧蒂娜和安希来表现的一个话题,但如果把这作为仅限于欧蒂娜和安希两人的故事,又会变成一个封闭的世界。我的目标不是逐一去说明,而是多展示几个样本,比如有有西园寺这种模式,还有树璃那种模式,通过这些去描绘其背后的东西,能通过暗示传达给人们就好了。

——关于欧蒂娜和安希也是如此吧。欧蒂娜和安希的关系本身,也是更侧重于描写背面的一些什么。

榎户:是的。要细说这里描写的方法论的话,还是挺无聊的。虽说把主题从嘴里直接说出来就“拜拜”了,但还是有“快给我注意那个描写手法!”“快给我看这里的委婉迂回!”的部分(笑)。

——而且那还都是相当厉害的描写手法呢(笑)。

榎户:比起要描写的东西本身,不如说感觉更希望人看的是描写的手法呢。

 

象征性的表现与逻辑

——在写《少革》的时候,有没有考虑一些不同于表面上的故事的、元小说层面的东西呢?

榎户:象征性的事物写了很多。应该说写象征最多的就是我了吧。

——怎么说?

榎户:命名、舞台设定等等。配合着这些,其他分镜们也开始走向了这个方向。

——您不是直接地指示“要这样”并确定下meta的部分,而是更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榎户:这方面果然还是几原比较成熟。我写的meta应该还是有些难懂的。虽然我挺喜欢之后给人解说“其实是这样”的感觉。而监督相对来说,一直是在做人们看到时能原原本本地传达出他的感性的象征性表现或meta。

——能不能麻烦您举一个您写的象征表现的实际例子呢?

榎户:比如说,千唾时子的名字。这也是不解说大家不会明白的吧(笑)。御影草时的名字是从时子的名字中取了一个字什么的。[译注3]

——影像处理的部分是由几原监督或负责视觉方面的人来负责的,而比方说在命名上、故事上的要点等等,是榎户先生更重视吗?

榎户:我的方法论果然还是逻辑吧。直到最后我还是喜欢对什么进行说明,让人说“啊,原来如此”。这应该是个需要反省的地方吧,作为脚本家而言(半真半假地)。

——最终回的预告让影绘少女来做,也很令人惊讶。

榎户:是我提出来的吗?一开始只是在闲聊,说起“影绘少女第38话没出场啊”,然后我开玩笑说“那预告让影绘少女做呗?”。结果到了写脚本的阶段,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译注3] 《少女革命ウテナ 脚本集》(1998年4月,德间书店)中榎户提到“御影草时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这个虚假的姓名,编入了他仍恋恋不舍的人,时子的名字。”可参见:【翻译】《少女革命》系列构成榎户洋司自身执笔脚本解说

 

自觉到“制作方”存在的动画

——说到与表面上完全不同的故事,搞笑和严肃的反差也是《少革》的厉害之处。观众中可能也会有感到违和的人,对此您是怎么看的呢?

榎户:在我来看是完全OK的。像跑出来袋鼠什么的,对于搞笑和严肃的反差而言,我觉得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就我个人来说,第5话和第7话都那样了,在那两话之间的第6话却跑出了袋鼠,反而让我觉得“很厉害”从而引发了兴趣。

榎户:应该感受到了这是有意图的吧。不是不小心变成这样的,而是有意为之。

——我觉得人们也会因为这个剧烈的变化,从而分为就此退却和觉得“这个有意思”飞奔而来的两派吧。

榎户:会让人们觉得“制作方是确实存在的!”。也可以说使用了一种就是想让大家吐槽“做出这个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啊!”的制作方式。我们也知道,有些粉丝更喜欢自然的、完美的、如拼图般严丝合缝的制作方式。不如说在动画迷中,可能喜欢那样的人更多吧。

——而《少革》反而是直白地以幕后制作者的存在为前提的动画。

榎户:这方面怎么说呢,是因为小黑先生他们巧妙地表现出来了吧。“存在着作者的动画”不知怎么好像变成了主题一样。

——所以像我这样的观众,每周会对着电视吐槽“啊,来这一手啊!”

榎户:偶尔看粉丝来信的时候,挺多人都写了“来这一手啊!”。之后会怎么表现呢,大家应该也在期待吧。形成了这样抛接球似的关系后很令人愉快。

 

把剧本用影像“表现”出来

——另外,学生会室里不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嘛。关于这些事情,榎户先生这里决定到了什么程度?

榎户:是指会打棒球什么的?那些东西在脚本里是没有的。脚本里只有台词。最近也会出脚本集,感兴趣的人可以把剧本和电视上的版本对比一下(笑)。那些事情里既有让我觉得真巧妙的,也有让我觉得有点那个的,但关于这些还是不说为妙吧。

——那种表现方式,从脚本家的角度来看,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榎户:不如说,让我感到了脚本被十分重视呢。比如说学生会的场景里也是照着脚本进行的啊,虽然同时打着棒球。因为脚本里的确没有写“不能打棒球”嘛(笑)。尽管写了在学生会里,一会儿冬芽说话,一会儿西园寺说话,但并没有在脚本里指明他们是以什么姿势在说话。

——那些在学生会室里发生的事情,也可以算是一种用影像来表现剧本的手法,是这样吗?

榎户:基本上,以什么作为主题,一半是看画面自身的冲击性,另一看是看如何把这种冲击遵循着剧本的主旨表现出来。大家在这里也产生了激烈的竞争。所以要我说的话,就是“超出脚本地遵循脚本”了吧。“原来这么干也行吗”,让我学到了很多。

——有没有这种情况呢,比如说作画staff找到榎户先生来提出点子?

榎户:嗯。在这个意义上,剧本阶段已经吸纳了很多演出家和作画的意见了。想要做这个那个什么的。其实距离比较近的话,就更能做到些强人所难的事情了,这方面本作也成为了类似范例一样的作品了吧。

——听说在《少革》的制作工作室里,动画师、演出家、脚本家是同在一室的?

榎户:光是这一点的话,还是进行得很顺利的。分镜师想到了比剧本上更有趣的点子,就会想要改写剧本。要是太过尊重剧本的话,不就做不到这一点了吗?此时如果写手就在旁边的话,“我想要这样做,你觉得呢?”“啊,好啊”两边就可以商量,事情就这么结了。分镜师改写过的部分,可以再拿给写手看,而写手可能进而反过来提出“如果要这样的话,这么写可能更好”,进一步修改,于是可以流畅地进行这一过程。仅靠着这一点,就让作品本身进行得顺畅了很多。

——这是指制作组织规模方面的问题吗?

榎户:也不是这样的。这方面还是归监督的领域吧。

——即使是只看作品,也会有一种制作方的合作非常棒的印象。以普通的回路可能做不出这种动画。更进一步说,在看的时候有种制作的人们也兴致勃勃的感觉。

榎户:兴致勃勃的话,应该是有的。

——看着感觉非常自由,觉得制作的人应该也是很自由地在制作的。

榎户:别看这样,其实也是进行了很多自肃的(笑)。

——这种自由制作的氛围,对于作品内容本身,应该也是有影响的吧。在一个存在着系统并与之对决的故事里,由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自由的系统来制作,也是有影响的吧?

榎户:这点的话,当然。每一个创作者的配置状态与作品能在何等程度上连携起来,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比如说,监督向某个分镜师委托工作的时候,“这次的这个角色,打个比方说,就像你做那种事的时候……”也可以强行把对方置于某个状况中来说明。

 

会“不小心漏出”主题的东西

——在这个意义上,一直观看着作品的人们,也好像和作品在某些方面产生了共振。直白地说,连我在看最终话的时候,都产生了强烈的解放感。

榎户:所以说果然,大家还是有一种“不能那样处理个人的问题”的意识吧。这个问题,绝对应该是与大家都有关的。

——不过,展现出来的部分应该也有个人的体现吧?如果从刚才提到的,关于创作者配置的状况与作品本身的意义上来说。

榎户:在LD的解说之类的地方,有说过各个分镜师也是决斗者[编注4],如此代入进去。像这样的意识,工作中经常有。不过是不是每个创作者都会思考这种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仅就您自己而言呢?

榎户:就我自己而言?怎么说呢。在那部作品中我不太清楚自己的角色(笑)。不过,可能有一种做着做着迷茫就消失了的感觉。关于《少革》的迷茫。

——是指方向确定下来了吗?这个确定下来的方向,是原本几原先生指出的那个方向吗?

榎户:非要说的话,几原做的是表现的那部分。那大概已经是我不了解的部分了。

——在作品中,有清晰地分出“这里是榎户先生的部分、这里是几原监督的部分”吗?

榎户:应该说,有一个与之不同的、处理这些问题的装置,或者说我所抱有的像是关于主题问题的部分,平时在作品之外也会聊。包括齐藤老师和小黑先生在内,我们在平时聊着与作品无关的闲话的时候,渐渐了解了各自隐藏的信息处理装置是怎样的,想法大致也能预测到了,这样一来也能安心地把事情交给他们。大概只是这样而已。

——所谓的“信息处理装置”,不只是能看到的部分,也有隐藏的部分吗?

榎户:如果能直接看到的话,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吧。正因为如此,才能够展现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嗯,所谓主题之类的事物,即使不想着要表现出来,也是会不小心流露出来的,这个人的生存方式、思考方式、也就是这个人的所谓主题。即使聊着完全无关的无聊话题,在言语间的措辞方式里也会渗透出来。所以即使不是有意的对谈,也必然存在着无意识的筛选。不如说正因为如此,在向其他脚本家委托工作的时候,虽然会有些不安,不知道能不能向他们传达好自己的意思,但在这方面还是能比较顺利地推测对方的想法的。

[编注4] 可参见:【翻译】决斗者翩翩起舞——锦织博×橋本カツヨ×风山十五座谈会

 

剧场版《少革》和对粉丝的期待

——说起来,剧场版《少革》现在怎么样了?

榎户:大概不会是一个直接的续篇吧,除了这点之外不能多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榎户:说起来可能有点傲慢,我觉得《少革》这部作品还是挺挑粉丝的。当我们做出“这个你们能明白吗?”的东西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大家都会回以我们“明白啊!”的声援。现在关注着《少革》的粉丝们,可能已经到了对《少革》的存在方式的必然性不太执着的级别了吧,因此我们可能也有些乐观了。所以在做以《少革》为标题的电影时,他们会不会对“用以‘少革’为标题的电影,Be-Papas要做些什么呢”这件事本身就抱有兴趣、走进电影院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粉丝怀抱着期待。

(1998年3月4日 于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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