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杂志《达・芬奇》6月号，来源自购电子版
翻译 / DREAMER（前半）、 Revin（后半）
※转载请注明出处和译者
《少女革命》、《回转企鹅罐》、《百合熊岚》——通过时常可称之为过剩也为不过的具有独创性的世界观，以及呈现对规范和时代的质疑的信息性，作为动画监督释放着独一无二的存在感的几原邦彦。他时隔四年放出的新作TV动画《皿三昧》开播了。我们询问了他在本作中注入的意图，以及他对“创作虚构作品”的想法。
采访·撰文：ひらりさ 摄影：干川修
在浅草生活的少年们，为了得到能够实现愿望的“盘子”，被拔出尻子玉变身为河童，与僵尸战斗——这是现在正在富士电视台“noitaminA”播出的动画《皿三昧》的梗概。与标题的舒缓相反，令初次观看的观众们惊呆的河童变身场景，“就算再怎么说是深夜档这个没问题吗！？”简直让人这般心惊胆战的“浓厚的”夺取尻子玉场景，以及似乎与河童敌对的势力——两名警官玲央和真武的《カワウソイヤァ》舞……像这样用文字来说明都会感到局限，包含着从未体验过的世界观、热闹的影像的动画现在正在进行时。
制作了如同惊奇箱般的本作的，是有着超过了30年职业生涯的动画监督几原邦彦。以担起了1990年代动画热潮中的一角的《少女革命》为首，每一次都会为世间奉上带来新鲜惊奇的作品，拥有众多粉丝的鬼才。
”形成《皿三昧》的企划是在2015年。在《百合熊岚》的放送过程中，已经开始有了点子。我想要做与“水”有关的事物。”
迄今为止的几原作品中，“水”有作为“分隔此世与彼世的隐喻”这一层含义。比如在《少女革命》中，讲述了拯救了溺水女孩子的“王子”的故事，在暗示角色的死亡的场面中，也使用了水。
“在调查作为故事核心的水中生物的过程中，河童浮现了出来。它们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半妖半兽这一点也很棒。Staff的反应？我在决定了河童之后就没法再考虑其他选择了，我觉得应该是被全面接受了吧（笑）。”
舞台是也有着河童传说的街道，东京浅草。吾妻桥、浅草寺等让人能感受到历史的地标，和以东京天空树为代表的近未来建筑交融的矛盾街景，说它原原本本地象征着《皿三昧》的矛盾魅力也不为过。本来考虑了有滨水区域的地方城市，但在剧本的初期大纲阶段，选用浅草的构想就固定下来了。
“想要认真地加入对地域特色、自然的描写。拜托ミギー小姐画角色原案，也是考虑到她的水彩画的韵味与我想要描绘的自然风景很适合。因为是男孩子的作品，也有种想要改变外在印象的想法。此前的作品多是以女孩子为主的，重视我自身也已经非常熟悉的类型即少女漫画的氛围，而这次是能够画“少年”的人，真是太好了。”
目标是少年们的“清洁感”，以及比起魅力更注重“可爱”
迄今为止，几原监督创作出了《回转企鹅罐》中的高仓冠叶、晶马兄弟等等充满个性的男性角色。据说，在主要角色是少年们的情况下，他更加注意的是清洁感。
“近年来虽然经常制作深夜档动画，但好像无论如何，不都会有是给核心粉丝看的印象吗？虽然也不是感到自卑，但正因如此，这次也有使用‘不像在半夜播放的那种类型的画’的想法。爸爸啊、爷爷啊，有各种年代的人登场也是同样的意图。近来‘家族’成为了我心中一个很大的主题，在想要描绘它的同时，也希望大家能和家人一起观看就好了。”
特别给予《皿三昧》以影响的“少年作品”，是斯蒂芬·金的《Stand by Me》（伴我同行）。《皿三昧》的ED曲名也使用了这部作品的标题，在开始制作之前，staff们集合在一起召开了这部作品的鉴赏会。
“在和staff们共享一稀、燕太和悠的角色特点时，我说‘就像《Stand by Me》那种感觉’。但是角色设计本身，实际是从河童形态逆推过来的。我基本上画出了现在的河童设计，然后把草图给ミギー小姐，让她考虑人型。”
制作作品时几原监督挂心的是，加入“让人喜爱”的存在。这次河童扮演了这一角色。
“‘美丽’的判断标准是因人而异的吧？不如说，感觉一个小个子的‘可爱’血色，更容易得到大家的爱。原创动画需要投入的时间很长，有的东西可能中途就会厌倦。所以为了不让面对创作的心情动摇，能让人喜爱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河童在民间传说和动画中出现过很多，但并不是那么忠实于细节，所以我想要提示大家的是‘这就是我的河童！’当初还有过让诹访部顺一先生饰演的Keppi每次变身成飞机、潜水艇等各种各样的东西的点子（笑）。“
所执着的，是关于尻子玉的描写。这是在人类的肛门里存在的河童喜欢的东西，在一稀他们的变身成河童的场景里，还有一稀他们打倒敌人河童僵尸的场景里，都非常仔细地描绘了把尻子玉从肛门里拔出来的样子。
“无论在哪部作品中，我都希望加入能让观众惊呼‘真的吗！？’受到冲击的震撼性，而在《皿三昧》中在尻子玉上特别下了力气。不只是在口头上说夺走，不好好用动画让大家看到的话是不行的。因为我一直一个劲地说尻子玉的话题，可能都把制片人搞烦了（笑）。露出皮肤的场景很多也是因为想要重视尻子玉的缘故。在后期配音中，我直接指导了声优们尻子玉被拔出时的呼吸演技。”
在将以上下卷出版的小说版《小说皿三昧》（幻冬舍Comics）中，几原监督也对共同执笔的内海照子小姐要求“让人觉得读了就赚到了的东西……希望能不断地加入色（）情什么的”。似乎不仅是本篇中没能收入的各角色的心理和日常描写，还有与动画不同的、浓厚的“尻子玉”描写值得期待。
另一方面，与河童敌对的势力是水獭。属于这一方的是在川嘘（*音同水獭）派出所执勤的警官新星玲央和阿久津真武。
“我认为能够让聚焦于每个人的内心的群像剧成立的，正是3人对2人的结构。还有从以前开始我就想做搭档题材的作品。以70-80年代的洛杉矶近郊舞台的电视剧《白バイ野郎ジョン&パンチ》（铁骑巡警）的影响很大。虽然两个人的外表都超帅，但他们解决的事件却全都是很舒缓的，舞台也非常本地化。这种平衡感正是绝妙之处。”
二人在番外漫画《玲央和真武~两个人是皿三昧~》（幻冬舍Comics）中，完全地发挥了这种舒缓的搭档感。一边抚养着捡来的小婴儿沙罗，一边守护着街道的和平。
就像这样作为令人喜爱的搭档的他们，在本篇中，却散发着让没有在世间揭露的犯罪者的欲望暴走，制造出河童僵尸、让街道陷入混乱的气息。
“我在中学时代实时观看了电影《僵尸》的上映，那时僵尸电影的世代。所以我理解同时代的电影监督喜欢僵尸。僵尸电影，现在是恐怖电影中的一个类型了吧？现代的人们喜欢那些“不知道是或者还是死了”的东西，或者比起喜欢，不如说是被逼到了不得不注视它的状况了吧？
僵尸是很容易进行隐喻的存在吧。被置于与世界联系着、不得不与难以取得联系的集团取得接点的状况下，能够表现这种非常混乱的情况、无法以常识判断的对手的，我认为就是僵尸了。”
在写脚本时注意的是，不要太过于把僵尸写成完全的恶。
“从表面上看，故事的构造是惩治变成了丑陋又恐怖的姿态的犯罪者。但是，我对僵尸是有留恋的。因为他们是从我们所在的一线上走偏了的人。走偏了成为（河童）僵尸的人，和没有走偏没有变成僵尸的人之间，有什么界限吗？其实是这样的故事。
描写‘恶’，真的很难。虽说如此，是更注意把脚本统合在一起，还是单纯写成一个‘好故事’也是个问题。我们为注意不要向‘好故事’的方向舵打得太过而努力了。”
故事很快将迎来折返点。不只是僵尸们的恶，一稀、悠、燕太的不能对人言的秘密和过去也将揭晓。
“在创作角色时，人们会觉得要用充足的要素来创作，但实际上如果这样做的话，角色很容易就会偏离。在以集体来制作作品时尤其如此。我把‘设定某个角色丧失着什么，随着剧本前进在过程中去找到它’作为创作脚本的理论。”
想创作面向时代发声的娱乐作品
的确，回顾一下从《少女革命》以来的几原作品，“角色察觉到了丧失，为了获取它而奔走，虽然失败但并不放弃，到达了和当初（所追求的）不同的希望”这样的故事线可以说是共通的。
“虽然我也想每回都创作不同的作品，但毕竟还是同一个人嘛。我每一次都会有意识地表明‘在这个时代里我是这样想的’。我所喜欢的寺山修司也是如此，他喜欢那种认真探索面向时代的语言，截取（时代）一角的娱乐，我也想创作这样的作品。但动画是很多人一起完成的，关于要不要表现出我作为作家的一面这点，最终也只能靠结果去表现。”
对几原监督而言，重要的是“诚实面对自己”。
“我非常喜欢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全部都看过。伊斯特伍德对自己非常诚实不是嘛。从《美国狙击手》开始，踏实地选取美国各个时代的主题，全都是积淀在伊斯特伍德人生里的作品。能像他这样不断创作令我非常憧憬。”
几原监督表示，《皿三昧》灵感的契机是对“被智能手机过度连结的现代”的问题意识。正因为我们享受着“连结”的恩惠，所以才会对这股潮流抱有疑问，从而成为了这次作品的主题。
“现代是人类史上从未有过的时代。举个例子，如果我在SNS上跟特朗普总统打个招呼就能传达给本人。即便觉得连结是件麻烦事，但一旦体验掌握过这么方便的系统和设备，就已经无法割舍。在这个不断连结的世界里，人类的感性究竟能达到什么水平，我对此很感兴趣。”
“变化已经出现，我觉得人类的宽容性正在逐渐消失。大家都连结在一起平等交流的反面就是渐渐变得不能容忍优秀或是显眼的他人了。”
虽然几原监督重视对时代发出讯息，但对于接收讯息一方的感想却不会在必要的范围之外过多地触及。
“我非常高兴各位能来看我的作品。但如果我的工作被解读为‘肯定是这样’的话，那就会在一瞬间被消费殆尽，所以想跳出受众的预期。比如至今为止我经常收到‘几原先生的耽美作品真是很多呢’这种评价，所以下了《皿三昧》绝不对让你们说是耽美这种决心（笑）。”
“创作就是和被消费的战斗对吧。虽然不能以此为夸示，但我不想做投大众所好的东西。如果对自己不再诚实的话，那就是职业生涯的终点。至今为止我也没有去配合别人的时候。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每次都会想‘这就是最后一回了吧’（笑）。”
让几原监督一跃成名的《少女革命》在企划阶段时曾被评论“这种东西有谁会看？”。在推进企划时虽然也假定过不特定大多数的目标人群，但在几原监督的心里的目标一直是面向着“十几岁时的自己”。
“十几岁时的自己有着最纯粹的感受性。因为那时还没有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人。如今的自己就算被谁搞得大吃一惊，也会觉得‘哎，还会有这种事啊’，然后迅速地塞进箱子里对吧。但十几岁的时候会觉得‘那个人还能钓上这么巨大的金枪鱼，太厉害了！我也想靠钓金枪鱼生活！’，立刻就会被他人所影响。像这样，想向那位吸收这些想法的人传达某种讯息。”
从京都艺术短大毕业，当初几原监督立志要当平面设计师。打算跨入动画业界的想法是从二十岁时萌生的。
“说到底一开始没觉得我能干得来这一行，也想象不到。虽然想从事和创作相关的工作，但这件事本身就是很遥远的。能选择的工作很有限，也不是能自由选择的氛围。如今就有很多选择，我觉得很羡慕。但可能也有因此感到非常辛苦的人。”
“觉得自己很‘聪明’，如果停止这种想法，就能听进去别人的话”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几原监督也有无法顺着心意创作作品的瓶颈期。
“以前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的。表现之一就是会高高在上地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一起创作的人和其他人。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工作，思考理由时觉得是因为我太自大了。我一直都是‘虽然我明白，但你们这些家伙一点都不懂’的态度。虽然改变性格很难，但开始努力去倾听别人的话了。”
“在SNS上也是，想积极地在推特上写点什么的时候，总是有个不由自主地用居高临下的风格发表评论的自己在，察觉到了这一点。现在就不会频繁发推了。”
在制作现场，如今几原监督也会和工作人员们激烈地争论。
“《皿三昧》也是，简直吵得不可开交（笑）。如果害怕争论的话就无法从事创作。没办法和所有人都关系良好，也有决裂的人，所以在一开始就宣言‘让我们不要害怕争论’，去推进制作。当然只要是有趣的点子，不管提出点子的工作人员职位如何都会予以采用，不会去排除。”
几原监督通过工作学到了感受身受的重要性。但另一方面，它的存在感在如今的世道下变得过于强烈，对此，几原监督觉得有些不自然。
“在过度连结的现代里，共感性发达的事物得以爆发般地扩散。创作者们也总是在考虑‘是否能让人感同身受’。大家都想去操纵共感性呢。它对于做动画画漫画这些靠生产内容而活的人而言可能是有利可图的。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大范围内控制共感性力量的趋势也会逐渐高涨吧。但我很讨厌这点。我不想那么简单地就去感同身受，也不想让别人这么觉得。说白了，就是不想让人看明白在创作着。”
另一方面，几原监督为了解读过度连结的现代而思考的另一个关键词是“欲望”。
“欲望这个词比连结还要更早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了。”
几原监督对此有所意识是在2012年左右。契机是读到了某本书里的评论：“最近的年轻人不想买车，不想买衣服，也不想要男友或者女友。他们是没有欲望吗”。‘据这篇评论说最近的年轻人没有欲望。真的是这样吗。’发出的这条推特下收到了很多评论。
“‘我们也有欲望’，评论里有几条是这么写的。由此再往前一步，那现代的欲望又是什么呢？变得很令人在意起来。”
“这么一想，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是不分年龄，让全体日本人的物欲同时消失的体验。有生之物的无情，生命该往何处去，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天皇生前退位所带来的改元，东京奥运会的举办，这些都是好消息，但生命的转瞬即逝感仍然持续地笼罩在我们头上。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存在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呢。一稀他们的‘连结’和‘欲望’是什么呢。他们能否得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呢。这就是故事的落脚点吧。”
东日本大地震也对几原监督的价值观产生了巨大影响。
“我在地震中痛切地感到，自己的感性是非常偏于幻想的。所有的幻想都在一瞬间败给了现实。但从这里出发该如何面对现实，我觉得这是创作者的使命所在。”
2011年7月播出的动画《回转企鹅罐》也是在经验了地震之后，“比起当初安排的结局，现在的（结局）改得更遗憾，更让人难以直视”。
以地震为契机，也更为强烈地意识到了生与死的对立轴。
“我喜欢‘箱子’，经常使用这个意象。一方面是纸箱作为消费社会的象征，另一方面是我比较在意‘隐藏’的印象。这个世界该怎么说呢……有很多虽然存在，但却被当做不存在的事物。其中最多的就是‘死亡’对吧。我小时候见过身边发生的死亡。人死之后就在自家办葬礼，走几步就能看到家门口摆着葬礼用的帘子和供花。死在路边的人也不是很稀奇。但现在葬礼都在专门的殡仪馆举办，人都死在医院里。生和死明明是并列的事物，但只有死被隐藏在箱子里。但我觉得应该和不愿看见的东西一起生活，应该持续地注视着它们。不仅限于死亡，要和被隐藏起来的事物共存共生的话要怎么办才好？在地震之后，我变得更常思考这些问题了。”
在广播里长吁短叹“做动画是为了讨生活”的几原监督也表示，“创作行为接近于呼吸”。
“我经常有想要逃进虚构和人工世界里的饥饿感。被这股饥饿感所驱使，我继续创作作品。这么一来就会有被治愈的瞬间对吧。在我来看，想要去表现的人肯定会有某种缺陷。”
入行以来，几原监督也从来没有哪怕一次想要辞职的想法。
“没有感到过绝望。我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放弃。关于不放弃这点连自己也觉得算是很厉害了。所以就算不当动画监督了，觉得大概也会做点别的。比如当个Youtuber之类可能也挺有意思（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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