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lor Moon SD(系列导演)毕业&晋级对谈

原载于《Animage》1996年4月号

图源 / Revin

翻译 / Revin(前半)· DREAMER(后半)


今年春天,长年作为SD(系列导演)支撑着系列的几原邦彦将离开《Sailor Moon》,同样在系列中留下了数个杰作的五十岚卓哉将成为新的SD。接力棒在既是同期、又是友人的两位演出家之间完成了交接。

企划协助:Studio雄

采访者:Kuma(AM编辑部)

执笔:大河内一楼

摄影:河村和男

摄影Studio:Actone

采访日:1996年1月15日

采访地:东京六本木,麻布十番周边

几原:突然被叫来对谈还是挺害羞的。因为至今为止我们都在一起工作嘛。

五十岚:我对小几的印象比起刚见的时候变了很多。当时的他也已经是这种风格了(笑)。一开始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没怎么说话。但在制作剧场版《Sailor Moon R》时因为小几是监督,我是助监督,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是从那时候开始和小几有所交流的吧。

几原:我也是,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小卓了。我们几乎是同一时期加入东映动画,而且一开始工位也挨得挺近的。但一~~直都没说过话。彼此都只停留在心里想着“这人搞啥啊”的阶段。但其实是我比较惹人注目(笑)。

五十岚:也有这个原因吧。说到底,我一开始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惹人注目。

AM为什么呢。

五十岚:大概因为小几是那种主动举手的人吧。

AM举手?

五十岚:对。自己主动举手说“我来干”,一个接一个主动揽工作的类型。在边上看的话会觉得他很鲁莽,但实际让他做的话就能拿出好东西来。我猜这些是他比较引人注目的原因吧。

几原:虽然最近算是消失了,但十年前我们进入这个业界时,类似那种不平等主义,徒弟制度一类的东西还很深入人心。当时还有类似“像是奴隶般苦干的AD(译注:Assistant Director)才有可能尽早成为优秀的AD”般的风潮。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我怎能被这种谬论打倒”(笑)。所以自己积极举手要做这个做那个,闹到最后当时明明只是个演出助手的我却宣言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演出”(笑)。这种地方是很惹人注意了(笑)。

五十岚:当时有嘲笑主动举手的人的风潮。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大概也站在嘲笑别人的一边,但小几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不在乎被别人嘲笑。

几原:不,其实超在意的(笑)。我的本性就是小心眼(笑)。

全员:(笑)

五十岚:总之,我一边看着小几的表现,一边也明白了自己是因为多无聊的理由去嘲笑别人这点。这么下去的话自己就会碌碌无为地结束了。所以意识到自己必须主动举手去争取。

几原:但对当时还是新人的我来说,自己举手被别人笑话的压力和伴随工作而来的责任的压力都很沉重。事到如今,虽然觉得不去享受这种压力的话就根本干不下去,但当时可不这么想。是个连自己的立脚点都很不稳定的时期。

五十岚:“反正会失败”,当时很多人都很坏心眼地在看小几的好戏吧。

几原:要是我失败了就嘲笑一番?

五十岚:对对。但这么一来就完全不会进步吧。其实演出和AD的界限很暧昧,如果不主动明确自己的立场,不管过多久都只是个AD罢了。说到底当时的我因为不思进取,所以完全都没考虑过这些。包括我在内,当时的年轻AD都觉得“工作就是别人丢来的”。在这个意义上,我能近距离看到小几主动举手的态度算是运气很好。如果注意不到这点的话,自己也会泯然众人。如果不主动去主张的话,谁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AM从几原先生的角度来看,当时的五十岚先生是什么感觉?

几原:感觉10年前的小卓不管说什么都要先加上一句“我冒昧地提一下”(笑)。

五十岚:啊,真的是这样。概括来说就是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自己失败时的借口。但这么一来失败的时候就会抱着借口不放。我在今年的贺年卡上也写了,最近会“尽量把自己逼到不能找借口的状态”。因为我很会偷懒,不主动堵住退路的话就不行。

几原:但我当时没想到小卓会做到这个地步。明明以前那么弱(笑)。

五十岚:好过分(笑)

几原:像在学校里一样,年轻AD之间也会有很多小团体对吧。人际关系的领地。当时小卓那帮人在我看来就是“呃”的感觉(笑)。

AM“呃”(笑)。为什么?

几原:嗯……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很不平衡。虽然嘴上说着“努力做好作品”,但也有好好地休息玩乐……有种松懈的感觉吧。可能只是单纯地比较别扭而已(笑)。

五十岚:这点大概就是我不思进取的地方。无视了脑子里想的和手上做的之间的矛盾,不如说是我允许自己这么做吧。

几原:可能是觉得努力这件事本身是有意义的吧(笑)。

AM几原先生觉得努力是没意义的吗?

几原:我没说努力是没意义的。我只是觉得只会努力工作这点是不行的。的确,有时必须得去维持住卖力猛冲的工作氛围,但献身工作的人很容易成为放弃思考的奴隶吧。要是成了奴隶,就会迷失掉作品的主体是人这点,结果也无法在世上存活下去。

五十岚:我们10年前进入业界的时候是被称为动画潮的时代,因为人多,竞争也很残酷。

几原:现在倒是很缺人手了。那时候整个业界人太多了,有种像是“没用的家伙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的氛围。所以大家为了生存下去都在努力地克己奉公。在这种情况下,举手说“让我来做!”的恐怖感对小心眼的我而言真是很辛苦(笑)。

五十岚:包括小几这种主动举手的风格在内,他的演出方法也很特别。这些都是一起合作过剧场版之后才知道的。

AM哪里比较特别呢?

五十岚:大多数演出家都有种要把自己的想法贯彻到底的顽固之处。我不觉得这不好,况且它也会化为作品本身的风味,但小几的做法不太一样。不是“你们都给我来这里”,而是“我们要向着那个方向去”。给大家的创作力赋予方向性,将它落实到作品里。之前在做《美少女战士Sailor Moon Super S外传 亚美的初恋》这部电影时,我也一边意识着这点去尝试了。结果体会到的就是这种做法需要很强的能量。小几这个瘦身板里到底是哪来的能量啊(笑)。

几原:完全没有那种东西(笑)。但精神上有注意的地方吧。

AM请务必指教。

几原:不仅在动画业界,也包括周边的声优业界和音响业界,在各种各样的业界中,都很容易产生怨气。一不小心就会被“干辛苦活就是业界人的气魄”这种错误的幻想俘虏。确实,我也认为辛苦是必须的,但把辛苦当作目的就没有意义了。因为辛苦和作品的质量完全是两码事。

五十岚:现在我也站在了系列导演的立场上,对此深有体会。各方面发来的需求和要求会给现场造成负担,如果光是为了解决这些负担就筋疲力尽,那就麻烦了。所以才要考虑如何让大家不辛苦就完成任务。因为“工作”变成了“劳动”是很痛苦的。

AM五十岚先生担任系列导演的新《Sailor Moon》,会成为怎样的一部作品呢?

五十岚:关于这次的作品,我考虑的是回归《Sailor Moon》原本的流向如何。系列走到了第五年,世代也发生了变化。我想不知道第一部的《Sailor Moon》的孩子肯定会看的。

AM好像也有很多意见希望《Sailor Moon》能彻底改头换面。

五十岚:确实有这样的风潮。我有段时间也这么认为。但是最终还是决定做把焦点集中在主人公月野兔身上的作品。

AM这是因为月野兔这个角色使用起来很顺手吗?

五十岚:不,是因为在我脑中月野兔正是等同于《Sailor Moon》。换句话说,三石琴乃这位声优就是月野兔,而月野兔就是Sailor Moon,我认为这部作品就是从这样的认识中制作出来的。所以要想让《Sailor Moon》作为《Sailor Moon》延续下去,位于正中心的非得是月野兔不可。

AM关于新作的制作,您还有其他考虑吗?

五十岚:第一部之后的《Sailor Moon》,在月野兔作为主人公的同时,还会存在与主人公地位相近的角色吧。特别是小小兔这个角色,小几当时应该也很辛苦,我觉得是个非常难的角色。这次的作品中想要把主人公集中到一人身上。不过这也包含在“回归原本的流向”之内了。

几原:可能是最近的潮流吧,不仅限于《Sailor Moon》,有很多有多位主人公的作品。当然这也单纯地有更容易出商品的原因,但不仅如此,这些作品同时也确实得到了孩子们的支持。这可能是因为,那些能亲眼看见、亲身感受的共同体的存在方式,让孩子们产生了不信任吧?

AM共同体……是指学校吗?

几原:学校也是如此,公司、町内会等等,以及家庭也是一样。在日本创造共同体的意识非常稀薄,“共同体是社会给予我们的”这种幻想在蔓延。从小学开始,初中、高中、大学、公司,一定会提供一个共同体,学校里还有校规、学生手册,公司里也会有职员证、社歌,让人一直不停地认识到自己是被给予的共同体中的一员。

AM是一种洗脑呢。

几原:在这样的社会中,或许能看到比如说像Sailor Team这样的,并非是他人给予而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共同体。用语言说出来可能显得有点廉价,也就是以友情结成的共同体。动画中的友情故事能得到支持,可能是因为孩子们对被给予的共同体产生了不自觉的厌恶吧?

五十岚:但日本这个国家是个非常难创造出共同体的国家呢。

几原:因为有着“身为他人备好的庞大的共同体中的一员是安定而幸福的”,这种奇怪的幻想吧。但是,把这看作幻想并摆脱掉,又伴随着非常大的困难和痛苦。比如说,不是经常有在学生时期自杀的人吗?每次听说这种事,我会想如果到了要自杀的地步那辍学不就好了,但这是我到了这个年龄才能说出口的。我在高中时期也想辍学想得不得了,结果也没有实现。因为害怕脱离名为高中的这个共同体。想着没有脸去见父母啊、会在意邻居的目光啊。但是现在,虽然可能是多此一言,如果,在读者中有不想去学校的孩子的话,不去也可以的。如果在被给予的共同体中,无法好好生存到了要自杀的地步的话,绝对还是(不去学校)更好。

五十岚:说的也是呢。

几原:但毫无疑问的是,脱离了共同体,独自一人生存下去是非常艰难的。所以,不得不伴随着为获得更好的共同体而不断努力的艰辛。

AM几原先生的《Sailor Moon》中,是把共同体这个事物也作为其中一个主题的吧。

几原:剧场版《Sailor Moon R》也是,表面上在说爱啊友情啊,但主题其实是“我们为什么是这个共同体的一员”、“对我来说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共同体”。大概我今后创作的作品中,共同体也会成为主题吧。

AM您已经决定好下一部作品了吗?

几原:嗯。只是,这次的作品比起单纯的共同体的存在方式,想要更进一步,把“找到更好的共同体的方法论”作为主题。详情目前还要保密(笑)。

AM明白了(笑)。那么回到《Sailor Moon》的话题上吧。对几原先生而言,五年来一直参与其中的《Sailor Moon》这部作品,有怎样的意义呢?

几原:虽然无法说得很清楚,但这是一部让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做这份工作”的作品。在此之前关于“自己在做这份工作的意义”,我是非常没有自觉的。即使被人问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也只能含糊地回答要做“更好的作品”。而现在就能稍微更具体地说出,“‘做更好的作品’,也就是‘创造更好的名为共同体的系统’的同义词。”这部作品让我能说出这些了。如果我没能参与到像《Sailor Moon》这样主流的作品当中的话,我大概就会变成讲着“我总有一天要做出好作品”这种梦的“Moratorium人”了。

(*译注:Moratorium人:Moratorium原意为延期,德国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森将这个概念引入到心理学中,提出了“心理延缓偿付期”,指青春期身体已发育成熟,但个体的自我同一性尚未完全确立,无法顺利转换为成人的社会角色。埃里克森对青春期的定义到25岁,但现代社会中这一“延缓期”正在不断加长。)

五十岚:“总有一天”也就是暧昧的。我和小几聊过后想到的是,他是绝对不会说“总有一天”的。与其“总有一天”不如“现在”。但是,以前的我也会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做出这样的作品”、“总有一天要当上系列导演”、“总有一天要做剧场版作品”……

几原:“别看现在的我是这样的,但真正的我可并非如此”什么的(笑)。

五十岚:对对(笑)。“总有一天”这种话就是在逃避现实。所以,不定下一个“到30岁时”或者“到今年年中”这样的期限来逼迫自己的话,无论何时都无法填满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

几原:想着“总有一天要做出好作品”的话,那现在正在制作的作品就会敷衍了事了。如果不去思考自己现在参与的作品要怎么办,现实和未来都不会改变的。

五十岚: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这一点。我认为有没有不是“总有一天”而是“现在”的认识,会产生天壤之别。但是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移开了视线的人也大有人在。我也是,如果没在小几旁边与他聊过天的话,可能到现在也不明白。在这个意义上,我非常感谢能坐在他旁边。

几原:不过聊到这些话题也就是最近两年左右吧。

五十岚:是呢。但是无论是我还是周围的人,在这样思考之后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做到了30岁前在剧场版帮忙,也变得能担任TV版的SD了。但是,像“这样还没满足,接下来要做点什么呢”这种想法,我也有意地没去想。不然现在做的事情就会变得敷衍,前方的“总有一天”也一辈子都不会到来了。对未来有一个明确的预想这点是很重要的。

几原:这样的小卓和我的思考方式,我觉得也是有时代性的。大概在10年前,如果不用另一种思考方式的话,反而会无法存活下来。虽然不是在否定我刚才说的话,但也有过“灭私奉公”也并非坏事的时代呢。

五十岚:只是现在的时代并不是灭私奉公的时代了……

几原:是的。所以,我和小卓也只是单纯地没有灭私奉公,所以才生存下来了。

AM这样的时代性也会改变作品的制作方式吗?

几原:我认为会的。比如说,在这繁荣的现代日本,应该很少有觉得可以为造桥而死的人了。以前认真地这么想的人很多,而且那样也会成为一段美谈。不过这也只是以前的事,在现代日本并不通用了。但是在动画制作现场,现在还残留着一种幻想,认为“为了影片这种艺术作品鼓励人舍弃一切是美好的”。制作动画这份工作是古怪偏执的,在外界的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这是在进行艺术性的工作,但实际上和造桥、建大楼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动画也是,考虑到在这个繁荣的时代创作作品这一行为的存在方式,我认为名为共同体的staff也有必要作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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